作者:三门无极
在你看来,对于社会而言,监狱到底应该是怎样的?
监狱是什么,为什么存在,在社会人的眼中,监狱又是怎么样的。可以说像这样的文章还很少。问题出在哪里。在于舆论导向,在于媒体宣传。在现在的媒体上监狱相关的报道不多,而且大多以负面报道为主。恐惧来自未知,错误的导向加重了人们对于罪犯,对于监狱系统,对于监狱人民警察的误解。介绍一个新事物容易,但是作为社会自古以来存在已久的监狱,我们做的不是介绍,而且扭转监狱在人们心中的负面形象,去消除像《监狱风云》这种影视剧在人们心中的他们所认为的监狱。我们需要的不仅是深度好文,更要有广度宣传。监狱不是地狱,更不是养老的天堂;监狱是社会文明的标志物
刑罚的目的是让人回归"善"的本性,或者说回归到可以自我约束的平衡状态,因为只有平衡才能保持稳定,平衡一旦被打破,受害的或将是每一个人。
这个社会需要看得见的刑罚,更需要看不见的刑罚,而后者应该是良心与人性。
作为一名监狱警察,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如何向社会介绍监狱?
或者说,向社会介绍什么样的监狱?
这是一个涉及监狱职能的话题,也是一个涉及监狱在社会治理活动中功能定位的话题。
如何客观全面认识这个话题,不是个简单的事情,哪怕是身在其中的我也仅仅只能理解某一个方面。
监狱到底什么样?一千个人或许就有一千个答案。
我不由想起曾经在清华大学培训期间,张文老师在讲座中说的,"给我们惹麻烦的不是未知的东西,而是我们已知的东西!原来不是这样子!"
现实更为尴尬的是,在已知和未知之间还有一个"似是而非"的模糊空间,让人对一个事物不是无知,而是事先设定了各种自以为是的"已知"和"真相"。
我曾经参加过南京女子监狱和南京某名牌大学联合组织的一个交流活动,来自学校法学、社会学、商学和国际关系学专业的21名师生前往监狱参观,并就自己所关心的话题和监狱警察对话交流。
在介绍情况时,监狱负责活动的同志说了一个细节,说进监狱参观前有位同学问要不要穿一件毛衫。其时,南京艳阳高照,气温近30℃。
我没有和这位同学细聊,但我知道这种担心来自哪里:不是因为未知的担心,而是因为"已知"的担心,她的心里或已经有了一个阴冷的监狱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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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与邪恶的较量
无论从情理、道理,还是从法理上讲,邪不压正,也不该压正,这是正常的价值导向和公平正义取向,但我认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是需要条件和环境的。
每个人都有一个与自己相关的安全感指数。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一个周末,你(一位漂亮女生)乘坐最后一班地铁回到郊区的学校,出站后你发现地铁站附近的单车没了,出租车也没了,只能步行回学校。而更加倒霉的是,你遇到了一个人,他鬼鬼祟祟地跟在你身后。
只身一人,你突然想起早晨新闻上播报了一则通缉令,犯罪嫌疑人仍未抓捕归案。此时,你的安全感指数可能是-100(体育学院散打专业的同学安全指数可能会略高一点),甚至更低,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双腿发软!
这不是懦弱,这是一个人的正常心理和生理反应。因为大多数人都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当你面对一个一无所知的潜在敌人的时候,你的大脑可能是空白的。
此时,后面赶过来一位同样晚归的同学,看到他,你的安全感指数可能会上升到50,至少你有了一些底气,万一有危险,至少你可以通过求助同学的方式与对方对抗。
这时,从后面又赶来了一位体育学院的同学,并且他还是你的同乡,此时你的安全感指数会立刻上升到200以上,甚至更高。
正在你们与这名“陌生人”周旋的时候,远处有一辆闪着警灯的车开了过来……
是谁让你的安全感指数爆表呢?
是不是有人把坏人抓住、看牢才让你更安全呢?
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是需要条件和环境的,而且斗争的结果也一定是与条件和环境关联的,从道义上讲,正义一定也必然要压倒邪恶,但是在某一个阶段或者环节,邪恶却可能占据上风,这是不争的客观事实。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说的是这个道理,但这是事后救济,事实伤害已然造成了,未雨绸缪则更为重要。
国家暴力机关的存在,包括军队、警察和监狱的存在就是对邪恶的震慑和管控,没有这种震慑,没有这种管控,作为个体的人,我们对邪恶较量的勇气和力量就会削弱,至少处于劣势。
从这个角度讲,思考“监狱存在的社会价值”就不难了。
监狱是干嘛的?
监狱是集中控制和管控邪恶的地方。有了监狱的存在,那些危害了社会的人被得以惩罚和改造,那些可能会危害社会的人被得以警示和告诫。
监狱的存在既是必然,也是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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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体与个体的偏见
我会经常问熟悉法律的朋友这样一个问题:您认为在刑事法律环节,监狱机关发挥着怎样的作用?在得到各种答案或得不到答案之后,我都会把我的理解说一下。
如果把刑事法律比喻为看病救人的话,那么公安机关可不可以说是"挂号"环节,检察机关是不是类似生化检查和核磁共振等"术前检查"环节,法院则是专家会诊及"手术"环节,完了以后就到了监狱这个"住院部"环节。
相对于前三个环节,住院环节周期最长,这里的医生不仅要懂医护,还得懂一些心理学和营养膳食方面的知识,这样才能帮助住院病人早点康复。
现实是,人们不舒服了都去门诊看医生,很少有人说到住院部找医生。反观过程,住院部的医生对病人的观察分析才应该更透彻和全面。"最牛的医生在门诊",这是不是一个认识上的偏见呢?
每个环节都有专家,只是分工不同。
这就涉及一个研究方法的问题,是"从前道工序到后道工序"?还是从"后道工序到前道工序"?是"从一般到个别,还是从个别到一般"?
比如,对犯罪和预防犯罪问题的研究,我们是从个案问题推演群体预防,还是从群体预防解决个案问题。客观地说,哪种方法都没有错,对于不同的问题可以采用不同的方法,不同的阶段也需要不同的方法,不偏颇就好。
问题就在于我们常常以偏概全。
所有的服刑人员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的身份是"服刑人员",但每一个服刑人员又有着不一样的问题。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犯罪,犯罪造成了哪些社会危害,服刑后他们对法律的理解和认识又发生了哪些变化?
对此,我们不能一概而论。
有一次接待社会人士来监狱参观,一位老兄说“这里面的人全是渣子。”因为不熟悉,我没有说是或否。当我说有“有一家三口同时在这两个监狱服刑” 时,这位老兄说,“一家人都是渣子。”
我回复他,“也不能这么说,对每一起犯罪都需要个别化分析和判别,我刚才说的三人是因为女的不堪前夫骚扰和暴力侵害,同样忍无可忍的爸爸和弟弟帮她除掉了那个‘祸害’。”
"噢,这个情况除外。"那位老兄回我。
"虽然她的这个家庭是受害的,但他们确是犯罪之人。他们用非法的手段维护合法的权益,并且非法剥夺了他人的生命。这是犯罪,但不能简单地说他们是好人还是渣子。"我说。
张文老师在讲课时说的特别好,"放弃旧的比学习新的要难的多"。监狱里每一个服刑人员都有故事,我们不可能用一把钥匙打开所有的人,也不能用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原因推演到另外一个人,每个人都需要一把钥匙。
对监狱里发生的事情,对于服刑人员身上发生的事情,不能用偏见代替客观,不能用感性代替理性。只有这样,我们的主观才会距离客观更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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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罪与悔罪的区别
因为工作需要,我和同事约见过一个回归人员。
对于回访刑释人员这事,我觉得非常必要,因为这样的个案跟踪对于反观在押服刑人员的教育改造以及增强社会治理及犯罪预防的针对性有意义。
去之前,我的同事提醒我尽量不要跟他谈过去的事情(服刑),怕他有抵触。但这是一个回避不了的话题,而且我觉得这个问题一定要问,因为这个问题可以反映出他的内心状态,以及他对法律、对秩序与规矩是不是有了真正的理解。
我说如果给你一次机会,会不会当面向受害人说"对不起"?
他愣了,说"我即使说了对不起,也不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我已经受到了法律的惩罚,为自己的犯罪付出了代价。"
我说,假如是你的家人受到了某种伤害,你希望不希望对方可以道歉?他说,"不希望自己的家人受到伤害。"
虽然没有得到我想得到的答案,但这个问题至少会带给他一些思考。
刑罚不是目的,只是一种手段。
刑罚的目的是让人回归"善"的本性,或者说回归到可以自我约束的社会平衡状态,因为只有平衡才能保持稳定,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受害的将是每一个人。这个社会不仅需要看得见的刑罚,更需要看不见的刑罚。正如汪大正老师所说的,"道德是最高的法律,法律是最低的道德"。
这里面既有个体的人对法律的敬畏,也有群体的人对法律的维护,两者不可偏废,其良性的承辅关系可以让社会治理的成本降到最低。
但现实总有一些人,你跟他讲道德,他给你讲法律;你给他讲法律,他给你讲道德,总能为自己的过错和罪责寻找到借口,占领两个高地。
监狱里关押了形形色色的服刑人员,他们有罪,但也有极少数人不认为自己是犯罪,甚至将犯罪原因归咎为家人、他人或社会,这里面有道德的缺失,也有文化和情感的缺失,有底线和法律的缺失,但根子在于人性。
研究犯罪这个问题最大的样本在监狱,因为在刑罚执行环节,具有天然的研究条件:第一,有足够的时间对他们进行研究;第二,有足够多的样本,而且是类别多元的样本;第三,可以系统地进行研究。
罪和悔罪是两个事,但帮助有罪的人认罪悔罪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天下事还有什么比彻底改变一个人更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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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与风险的转换
人们常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
放在监狱这里,我觉得特别合适。你想,关在监狱里面的都是些什么人,这样一个服刑人员集中的地方是不是最危险的地方?
事实上,监狱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在这里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甚至每一分钟,每一个楼宇、每一个楼层、每一个房间、每一个门、每一扇窗户,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个环节,都得到了严格和规范的管理。
"风险"在这里得到了有效的管理和控制,所以说,监狱是最危险的地方,但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是这个安全和危险是相对你我而言。
监狱和每个人也都有关系。
监狱就像一个负载的液化气钢瓶,钢瓶坚固,但并非牢不可破,一旦"泄露",风险就转变为危险。
这监狱的大门就是社会安全的阀门,只有监狱警察守好了这道阀门,有效管控住这些可能演变为危险的风险,社会才会安宁。
有些服刑人员确实像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它不是不伤人,而是没有伤人的机会,一旦具备了某种条件,它也会伤人。
公开的数据表明全国有140多万服刑人员,相当于东部沿海发达地区一个设区市的常驻人口规模。大家想象一下,如果这个市的140万人全部换成了服刑人员,谁还敢去这个地方?
把监狱这么一个充满了危险的地方管理的井井有条,绝非一日之功,更绝非一人之力。监狱里,每天都有警察和服刑人员的斗智斗勇,也有警察的焦虑与压力、牺牲与奉献,不管你看见或没看见。
对于"有之未必然,无之必不然"的东西,我们常常会忽略,就像我们很多人对监狱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一样,"监狱和我有什么关系!"
央视《开讲了》一期节目里,撒贝宁对话清华大学生物学家颜宁教授后,说了这么一段话。
他说,"颜宁教授曾经说过这么一个故事,在古希腊神话传说里,一个神做了有利于人类的事之后,为了奖励他,众神之王宙斯把他带到神殿里,开一扇窗户,让他看一眼宇宙的奥秘。这是对一个传说中神的奖励。今天,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能够以凡人之心凡人之眼去探知这个世界的奥秘,我觉得这是人生最大的奖赏。希望更多的孩子能得到这个奖励,打开那扇窗户。"
监狱工作也是如此,它给了我们科学认识服刑人员、科学管理服刑人员、科学矫正服刑人员的机会,也给了我们为社会管控危险、提供公共安全产品的机会。
这也是对监狱警察的奖赏。
每当看到这城市的安静祥和与灯火阑珊,每当看到这社会的井然有序和公平正义,每当看到服刑人员的悔罪自新与顺利回归……
我心安,也觉得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