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九

　     多年以后，我见到老九的时候，他还是最初的模样。
    只是，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走路摇晃得更厉害了。
    见到老九你就记忆起那个年代。中分的头发，黑粗硬的发根，润湿后蘸上头油，左右分梳得整齐，五短的身材，永远并不拢的罗圈腿，呲着黄板牙，走起路来两手扎煞着身子左摇右摆。有人见了说老九，你今天用多宽的梳子梳头啊，那么宽的道道啊，老九抿嘴笑着不做声，第二天，你会看到他中分的发根平铺铺地，又有人打趣着：老九今天的发型更酷了，是用篦子刮出来的吧。
    老九其实是我的二舅，我三嫂的亲娘舅舅，我也便“二舅二舅”地叫着。老九出生时，家里人给他上称称了，正好九斤。大胖小子，家里人欢喜着乡里乡亲地报喜讯。还给取了名字叫九斤。九斤重的九斤，长到12岁时候就不再长了，身高保持那种状态，以后，所有的沧桑便都挪到了脸上。乡邻们便开始“老九、老九”地叫起来。老九自己心理也快慰着呢，老九这个名字亲切得很啊。
    老九父母在世的时候，他着实风光了许多年。虽然最为犯愁的就是为老九说媳妇，托了很多外乡媒人，相亲的姑娘见了他头都不回的走了。相亲的太多了，就有了老九的传闻，怎么第一眼就把年轻姑娘吓晕了，老九见了姑娘不会走路了，出门追姑娘没迈过门槛摔个仰面朝天。老九有了传闻，就像是个传奇人物了，走到哪里都有人认出他来，暗暗地瞟他的人多了，老九心里舒坦着呢，依然怡然自得地过着生活。有人说老九傻，一脸的傻相，有人马上否认，老九尖的很哪。
    老九父母过世后，他也奔四了。他忽然想起了日子的艰难。便去水库区内的塑料编织厂干杂活，挣点零花钱，刚开始上机器，身高不符合条件，不懂技术，手脚还不灵活，几日就被退到干杂活，拆拆水泥袋子，打扫卫生。白天干活，晚上就换上衣服，去舞厅，据说舞跳得很好呢，请很多小姑娘跳舞，余下的时间，老九坐在沙发里饮着老烧，眯缝着眼享受着。拉过姑娘的手吗。有人刨根问底地：拉过了，我还碰过女人的奶子呢。说着，手里比划着，猥亵地笑着，众人哄的散了，以后大家经常拿这取乐。
    老九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挣来的钱就花掉了，入不敷出了。在编织袋厂，焚烧垃圾时，刮了大风，火未燃尽，顺风刮走了，他在后面怎么撵也撵不上，刮到枯草丛中，差点引起火灾。因为这个，厂里将他辞掉了。老九失业了。开始游荡着，找到亲友家，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地讨口饭吃。
    入冬了，老九身上衣服薄着呢，走过大街，看到他将露着棉絮的外衣披在乞丐身上，自己只穿一件薄毛衣，他跑去买来一把花生米，二两白酒，坐在寒风里，哆哆嗦嗦地坐在地上和那个中年乞丐喝起酒来，两个人兴高采烈地边比划边乌拉乌拉地说笑着，路人被吸引着都跑去围看。
    老九失踪了一年多，村里人都觉得眼前少了很多熟悉的东西。家里人到处找，偏僻的村村落都找遍了，没有下落，亲友们也就放弃了。有一天，老九，衣衫破烂地回来了，脚上的鞋露出了指头，脚趾上血糊糊的。老九明显消瘦了，说话更加支吾不清了，耳朵也背了。据后来，老九慢慢回忆，慢慢讲。是因为在外地闲逛，走失了。被一家“地主”囚禁了，人家哄他说给他找媳妇，他就在那白干了大半年，一分没领到，媳妇也没找成，最后才知道受了欺骗，长吁短叹的，不知道是怨东家呢，还是怨自己呢。
    老九称呼东家是“地主”，说在一个很偏僻的小山坳里，常年放羊。交通闭塞，就一户人家，主人一个月送一趟吃的，每顿饭，都是他和牧羊犬一起吃，先让狗吃饱了，他才能吃。还时常遭到主人的暴打，最后跑出来，是有一天，主人下山了，有个羊贩子来收羊，他偷偷地给卖了一只，扔下羊群，顺山路徒步走了20公里，找到了村屯，又缕着公路沿线的路，搭乘便车，找回了家。他挽起衣衫，脊背和手臂上的新旧伤疤纵横着，看了让人揪心。亲友们说要去找那家算账，呆了一年，他对人家的一点信息都不掌握，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具体位置在哪，而且，这次事件后他的听力也不好了，估计是被打伤的。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下来，亲友们心头愤恨着，却无办法处置。
    这两年冬季，老九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年岁大了，没人用他做短工，生活更没了着落，晚上借宿人家，白天从镇大南头走到大北头，来回要走两个小时，就为了中午吃一顿饭，在三哥家，三哥经常拿出好烟给他抽，三嫂却给他下了禁酒令，大冬天的，喝多了，走不回家，在外面冻着了多危险。老九也不辩解，就忍着。
    临近春节，老九打来电话，很仔细才辨清他的话语：小梅，哪天回老家，让孩子给他舅姥爷拜年，我还给孩子红包呢。我想象着，去年他微颤的手从那低保金里抽出5元的一张皱巴巴的旧钱，塞给孩子的场景，不禁有泪滑过。

责任编辑:牧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