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命》
侯世平/文
上小学时我和长命住在一个院，他家在我家前一排住。我们俩年龄相仿，他个子比我高点，但却打不过我，他怕我也怕院里其他孩子。他亲爹是现行反革命。
长命不和院里的小孩玩，就和自己的弟弟玩。和我见面时不像院里其他小孩都打个招呼，尽量躲我远远的，擦肩而过时会斜眼看我。
长命！站住！干啥呐？
干革命！
干革命？你能干个蛋的革命？你为啥用旁光看我？
你不看我咋知道我看你了？
你瞪我？
我没瞪你！
那你瞪谁？
长命嘴里小声嘟囔着赶紧走远。这反革命崽子肯定是在骂我：“我瞪狗呐”。我心里琢磨着，找机会要教训教训他！
有一天放学回来，女同学波音却不敢往家里走，眼露惊恐状，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长命在角落里窥视，想变天？我怒火中烧，顺手抄起一块土坷垃向这反革命狗崽子走了过去，长命急忙逃窜，回头还用蒙语骂了我一句，涅了个浩森（国骂）！
“你刚才拿的是牛粪，快回家赶紧用胰子洗洗手吧。”波音忙不迭的跑回家。
后来去赤峰环保局工作的波音告诉我，那时长命经常吓唬她和妹妹丽蒙，她俩见到长命如同耗子见到猫。被我们欺负和冷落的长命可能在吓唬女生的过程中找到宣泄和满足。
长命的父亲叫扎木苏荣，是中专毕业生，在当时属于知识分子，个性强爱看书。文革时说了一句：我看林彪就像奸臣，是睡在主席身边的赫鲁晓夫！被抓进了监狱！后来林彪果真成了奸臣还不放他，理由是他攻击当时的副统帅也是有罪的，伟大领袖当时都没看出副统帅有反骨你一个基层银行职员咋看出来的？难道你比领袖还英明？
长命有一个弟弟叫百岁。他妈没有工作汉话都说不好，带着俩秃小子也不知当时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那时隔三差五就揪出几个逃亡地主，流窜富农，历史反革命，隐藏国民党兵，名堂五花八门。今天还和念念，水生玩，第二天就说他们家有历史问题，全家下放到农村。爸爸单位和院里的卫生根本不用雇人打扫，家庭出身不好的，历史上有污点的人抢着就把这些活干了。
长命爸爸是铁定的反革命，我们亲眼看到被警察叔叔戴上手铐子押走的，所以他们哥俩想和我们一起玩是很困难的，连地富反坏右都鄙视他们。
在实在没有人，不带他游戏就玩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把站在远处观望的长命和百岁招呼过来。
急急令砍大刀，我的兵马任你挑，
挑哪个？
欧子！
急急令砍大刀，你的兵马任我挑，
挑哪个？
小凯！
……
假如没有女生，长命和百岁肯定是最后一个被挑走的。分配给他俩的角色也都是最差的，藏迷猫，他俩负责守老窝，跳绳他俩负责悠绳子，打马架他俩当战马！就这样这俩小子也玩的汗抹流水兴奋的不想回家。因为很少有机会参与游戏活动，长命和百岁对游戏规则基本不懂更不要说游戏能力和技巧了，所以大家也不愿意带他俩玩。有时让长命守老家他也分不清该堵谁，该放谁，自己人撤回来了，他也抱住不让回老窝，敌人跑过来了喊一句自己人他也放人家闯进老窝。一次我们玩藏迷猫玩的天黑了，都各自跑回家了，长命还在老窝守着呐。
当时能玩的吸引人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大人们白天上班、批斗、揭发、开会，游行，下班做完饭累的心力交瘁赶紧睡觉，可孩子们精力充沛，能看的书和电影都快能背下来了，电视、电脑、电动玩具、变形金钢都没有，老师让斗的像三孙子没人敢留作业，不玩游戏干啥？五十年代的人说他们最倒霉，挨饿下乡。七十年代的人说我们才不幸呐，胎教人家听的不是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前唱大戏也是让我们荡起双桨，而我们是听着造反有理和自己家或邻居抄家的打砸声降临的！其实六十年代生人才最倒霉！上学时不是反潮流就是交白卷，老师见了学生像见了瘟神，玩是玩的昏天暗地，可是强化性的基础知识训练这一课根本没有很好的落实，现在拼音，语法，算数十分糟糕的，wc也不知道啥意思的，没事就去喝小酒，打麻将，跳广场舞，练书法，满世界上车睡大觉下车摆PS照相的基本就是这代人。乘法口诀不从一九得九，二九一十八开始默念，我就可能迸出七九五十六！电影票一毛一张两毛一张还算得清，一毛五一张的电影票，超过三张基本就蒙圈了，一五得五，二五一十，三五四十五，四五六十四，五五八十一，六五......
我们银行院属于小家属区，和别的院孩子打仗基本是被虐的对象。院里的差不多年龄的玩伴资源并不多，许多家长也不愿意让孩子们出来玩，阶级斗争天天讲的环境下怕孩子们童言无忌惹出乱子。妈妈单位的一名职工收拾库房，顺手把一张挂在墙上的领袖像扯下来，要命的是嘴欠还说了一句，库房里挂这玩意干啥？更要命的是旁边有革命觉悟高的人！现行反革命就这样诞生了。
特木其勒不玩了！这是我们每次找特木其勒玩，他阿爸最常说的话。
除了推轱辘圈，抽冰尜不需要伙伴，大部分游戏必须都要有人配合，人不够咋办？孩子们有办法。先跑出来的孩子围着大人不让出来的孩子家，一边转圈一边拍着两跨一边有节奏的喊：
特木其勒！不玩了！
特木其勒！不玩了。
......
有时是大家一起喊这两句，有时是一个人带头喊：特木其勒！其他人合：不玩了！
领：特木其勒！
合：不玩了！
特木其勒！
不玩了！
……
这样转经筒一样的转圈和喊叫有时能持续半个多小时，有一次喊的我们把棉帽子都摘了，在零下20多度的冬夜脑袋上呼呼冒着热气，直到快疯了的特木其勒他阿爸把特木其勒轰出来为止。
特木其勒的阿爸是建国前的解放军骑兵，转业后支边来到锡盟当时叫阿巴哈纳尔旗的某单位当书记，内蒙古打内人党的时候蒙古人基本都没放过，有点背的汉族也有给捎带进去的，他阿爸是纯蒙古人当然更躲不过。有年冬天，他家突然来了很多人，用牛粪火和喷灯把他家门前冻地烤化，挖了一人多深，说下面埋着和蒙修联络的电台。最后白忙乎一场！那时成为挖肃对象的人打的挺不住了就开始胡交代乱咬，躲过一时算一时。估计这些人回去又教训他阿爸一顿。他阿爸挺不住了就再交代点六国贩骆驼的事。后来这些内人党都平反了，有的人因此结下梁子，还有的人喝点酒就骂，
“我自己都不知道啥是内人党！啥时介绍你入内人党了？”
“你他妈的就不能坚强点？你看人家李玉和？”
“熬不住了就乱咬？你咋不说你阿爸是内人党？”
……
特木其勒出来了，人还不够，接着我们又一起跑到高飞家门前，跺着脚，转着圈，拍着大腿，节奏整齐的高喊：
高飞！你买块肉皮！
高飞！你买块肉皮！
......
高飞是我小学同学，小时天生胆怯，手里拿着钱站在柜台前，人家售货员不主动问他买啥就不敢说话，他爸让他去买肉，最后剩一块肉皮没人要给了他。他爸暴脾气：
“高飞！你买块肉皮？我他妈的杀了你”！
当时物资短缺，哪有啥温良恭谦让？买二斤豆腐都得走后门，还想等着售货员问你买啥？有一次姐姐为买电影票差点让人踩死，两眼呆滞的走回家，钱没了，鞋还丢了一只！
“这辈子不看电影我也不去挤电影票去了”。
姐姐吃一堑长一智。
有一天放学回来看到很多人围着马圈往里扔东西，跑过去一问方知是长命偷了公家一张羊皮卖了，被人追到这里，有的人拿石块打，有的人用绳子套，长命惊恐万状，躲进最里面的马厩里不敢出来，最兴奋和起劲的是成分不好和四类分子的子弟们，对反革命崽子长命偷公家东西更显得深恶痛绝无法忍受！我个子小无法爬上墙去观望长命狼狈的形象十分懊恼，当时想，假如他偷羊皮的时候被我发现，我一定会像刘文学一样挺身而出，不许你偷公家的财物！和我去派出所！偷羊皮和偷生产队的辣椒都是反革命行为！刘文学十四岁敢于和坏人坏事作斗争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我十二岁也应该为保护公家的财物舍生忘死勇斗长命！
一天晚上，家门突然撞开，长命妈妈闯了进来，说你们家孩子把她家玻璃打了，妈妈说我家孩子一直没有出门呀？长命妈妈说刚才看你家门开了，妈妈说那是我让世平去取煤去了。长命妈妈走了，我近距离的看到了长命妈妈那绝望愤怒而又无奈的眼神。
爸爸问我，你打过人家玻璃吗？我说没有。
敢打人家玻璃看不揍死你！
妈妈说，这么冷的天，家里没玻璃可咋办呀？孤儿寡母的真可怜，谁家孩子这么坏！世平，我刚才说的话不许出去说！说出去让你爸揍死你！
当时孩子多命都不值钱，来不来就说要揍死。
那天晚上我盖两个被子还瑟瑟发抖。
我小学没毕业的时候，长命一家就搬走了，说是回到牧区长命妈妈的娘家去了。
后来再也没有听到他们一家的消息了。
我当兵回来听说长命因病已经离开了人世。妈妈带着百岁改嫁了。扎木苏荣平反了，孤身一人回到农业银行上班，但因为精神出现问题，已无法正常工作，下军棋经常把地雷摆在第一排：
“地雷不埋在前沿还能埋在后方？你-军人的不是，战术的不懂！”。
当时在锡盟宣传部当领导的蒙古族作家哈斯乌拉还为扎木苏荣写了一首赞美诗。当年内蒙古日报也宣传了他不畏强权坚持真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事迹，题目叫《草原雄鹰》。我写这篇文章时想看看这篇通讯报道，但没查到。
长命百岁？有时起名字未必能如愿，不如叫个狗剩子二愣子，好好活下来叫啥无所谓！
附：
《献给草原的儿子扎木苏荣》
哈斯乌拉/文
扎木苏荣，原系锡盟阿巴哈纳尔旗银行信货员。一九七一年，因他说过＂林彪是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同志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是我们党的第一副主席，国家主席”……被速捕，判处二十
年徒刑。在监狱中，他以不语和绝食来抗议，受尽摧残。粉碎四人帮＇后，无罪释放。
是谁向雄鹰射去毒箭?
是谁把真理挑在枪尖？
血垢使纯洁污染，
镣铐把光明投监。
曾有狂痴的赌棍，
想用巨石堵住泉眼。
可缝隙间射出的水流，
比原来喷得更急、更远。
曾有贪欲的奸商，
偷偷把龙马羁绊。
一声扬首长嘶，
神驹已在万里云天。
圣洁的母亲啊，
魔掌曾掠过你的胸前。
纯贞的儿女啊，
秽言侮辱过你的心尖。
惨遭横逆的扎不苏荣啊，
你是草原的骄子，人民的中坚。
刚直铸你赤胆，
忠诚育你信念。
透过阴森的铁窗，
你聆听过九亿声呼唤。
通过颤抖的大地，
草原把热血注进你的心田。
秋霜罩不住高耸的山巅，
号衣＂压不垮正义的双肩。
登记册里没有你低首的容颜，
劳改场上听不到你赎罪的忏悔。
不语，凝聚无声的呐喊，
绝食，吞嚼着真理的款宴。
小号熔铸着钢的骨架，
脚镣挽结出走向明天的桥面。
为撩开”元勋们“张扬的诬陷，
你把热血泼进正义的火焰。
为使恶魔的鬼魂还原，
舀来晨雾当奶酒壮胆。
终有红花佩在你的脑前，
灿灿阳光把你领出牢监。
歌声绕得你心碎，
昨天是狐狸戏弄的箴言。
降妖斗邪的扎木苏荣啊，
莫怪春天来得稍晚。
镣铐锁住自由的时候，
你就把春风牵到草原。
作者简介：
侯世平
笔名——落架的拉拉秧子
博客名——猴哥小圣拍言博客
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青年作家协会副主席，内蒙古自治区通俗文艺研究会副主席，内蒙古茶叶文化研究会副主席，内蒙古静道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董事长。
197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创作小说，散文，杂文，游记，诗歌，歌词等。
主持、策划多台文艺晚会、产品发布会等，创作的歌曲《重返锡林歌》入选建国五十首草原优秀歌曲。
流行广告“饿了吃青草馋了吃蚂蚱”出自其手。
现供职自治区央行。
http://blog.sina.com.cn/houshiping猴哥小圣新浪博客链接地址。
责任编辑: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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