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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与“抱怨”:援非医疗队员的日常

来源:www.xwzhw.cn  发布时间:2021-02-09  浏览:6181  字体【 【关闭】
 
编者按

研究跨国流动的中国人,对解释中国有着重要意义。

本文通过对中国援坦桑尼亚医疗队的田野调查,深入刻画了他们在非洲枯燥的日常生活,希望通过这一分析,展现医疗队取得成绩的背后,其所支付的不为人知的代价。

同时也有助于理解其他医疗队状态和整个援外机制,乃至在一般意义上中国当下正在发生的大范围、高强度的跨国流动。

作者试图用“悬搁”描述他们的生活状态,并指出,“悬搁”状态是一种集体的“反社会性”行为,它反映的是医疗队队员的“期待”对象并不在身边,而是抽象的国家和遥远的家人。

摘要:本文通过对中国援坦桑尼亚医疗队的田野调查,试图用“悬搁”描述他们的生活状态。

队员通过强调工作与生活上的困难,建构了与非洲的距离,从而排斥进入当地生活,希望自己能“悬”在当地社会情境之上,“搁”在此时此地之外,保持与周围人士最小范围的接触。

“悬搁”状态导致的生活沉闷和人际摩擦,反过来强化了“悬搁”。

本文认为,“悬搁”状态说明了,生活在共同物理空间的队员,并没有形成有意义的“社会团结”,队员的真正互动对象是抽象的国家和遥远的家人。

援非动力来自于队员们对国家的“期待”,即对某种未来承诺的期许,这是一种犹如“礼尚往来”的互动机制。在“悬搁”中“期待”,说明了两种状态的密切关系。

关键词:中国医疗队;日常生活;悬搁;期待
引言

从1963年至今,中国政府不间断地向非洲派出医疗队。

这不仅在中国对外援助史上绝无仅有,而且在世界范围内也十分少见。

但是,中国社会科学界却很少关注这个问题,基于实地调查的经验研究几乎没有,国外学者中只有徐小丽有所研究。

这一缺憾或许反映了中国学术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在解释中国的努力中,跨国流动似乎并未引起充分的重视。

对很多人来说,研究中国社会就是研究中国境内的中国人。

例外的是李安山与张春的研究,但是他们的研究侧重中国医疗队在外交领域发挥的作用。

参见:李安山.中国援外医疗队的历史、规模及其影响[J].外交评论, 2009,(1); 张春.医疗外交与软实力培育——以中国援非医疗队为例[J].现代国际关系,2010,(3).

援非医疗队显然是一个例外。医疗队既不是旅居海外的华侨华商,也不是前途未定的留学大军,更不是政府的外交官员,而是一批目的明确、逗留相对短暂的(一般为两年)专业技术人员。

他们固然是由国家有计划派出的、负有重要外交使命的团队,但它并非一台完成国家任务的机器,而是一支支由具体的人组成的队伍。

这些人有自己的生活背景、出国动机、专业经历、社会关系、家庭纽带等等。在非洲,他们要面对具体的挑战,应付各种困难,处理新的关系,并以新的形式维持各自与国内亲友的关系。

认识和解释这些关系,到非洲寻找中国[4],将有助于理解中国社会的某些容易被忽视的层面,即如何从脱离中国的环境中透视中国社会?

具体说,他们是如何“被派出”的?

对自己和异域有何想象?

做了哪些准备?

如何暂时告别自己的环境?

抵达非洲后,他们又是如何适应新的环境的?

遇到了哪些困难、挑战?

又是如何处理的?

他们如何解释自己的生活状态?

这一状态在什么意义上与更大的政治经济环境发生关联?

又在什么意义上帮助我们了解中国当下的社会生活?

本文在田野工作的基础上,考察中国援助坦桑尼亚医疗队的日常生活。

我们提出,援坦医疗队的日常生活处于“在悬搁中期待”的状态。

队员虽然在形体上离开了在中国的社会生活,但并未真正离开中国,走进非洲,去体验新的社会。

相反,他们在非洲的生活有意地将自己的“社会化”降到最低限度,保持最小范围的接触。

人们倾向于将在非洲的经历“悬”挂起来,“搁”在此时此地之外。

我们认为,使这一生活状态可能的是队员的“期待”,即对未来某种确定性的信任。

这种期待主要是针对“国家”所做的承诺的,也包括对家人、朋友,以及其他生活关系的期待。

正是出于对这一期待的信任,才使得在非洲的 “悬搁”成为一个可能的状态。本文所做的田野工作主要于2015年在坦桑尼亚完成,文中人名均采用化名。

坦桑尼亚共和国(The United Republic of Tanzania)位于非洲东部,由原英殖民地坦噶尼喀(Tanganyika)及桑给巴尔(Zanzibar)于1964年联合成立,两个地区在独立初分别由S省与J省派遣医疗队,使得坦桑尼亚地区由两个省份派遣医疗队,这一传统延续至今,故笔者也分别调研了S省与J省医疗队。

本文所用的“期待”(expectation),由莫斯(Marcel Mauss)提出。

他认为“期待”是集体思维的形式之一,它并非个体行为,而是建立在广泛的共同知识基础上,因此期待本身就是“集体期待”。

莫斯说:“我认为,集体期待的观念是我们应该研究的最基本的一种观念。

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法律和经济的生成性观念。‘我期待’, 这甚至定义了所有出自集体本性的行动。

这一概念的基本特征是其延迟性,即一个行动和另一个行动之间在时间上的分隔,两个行动建立在人们对未来可能做出某些行动的信任。它既是义务的也是自愿的、既是功利算计的也是发自内心的,其实质是道德。

在莫斯看来,这是礼物的基本含义,也是社会团结的根本。因此,“期待”是有道德性的。

这一延迟性往来(或译成“互惠”,reciprocity)的道德含义,用孔子的话来表述,就是 “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

通过对墨西哥东尤卡坦省的一个玛雅村庄的研究,达配兹(Dapuez) 揭示了人们对宗教和发展项目的“集体期待”是如何形成复杂的现实的。

宗教仪式致力于在短期内更新年长者的权威,而发展项目培育人们的道德、忍耐、感激,形成了一个面向子孙后代的、长时期的未来图景。

达配兹认为,依据具体发展项目的“集体期待”,特别强调了“给与”和“回报”之间的义务性和强制性,含有一种道德力量,并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期待方式。

本文所用的“悬搁”,则来自胡塞尔的启发。

为了达到绝对的确实,胡塞尔认为必须暂时“悬搁”对于存在事实的信念,将此时此地的具体意识放进“括号”里,不让它起作用,以排除不确定的因人而异的感觉。

胡塞尔借用的是希腊词汇“epoché”。[7]而本文毋宁使用的是英文“suspension”这一含义。

项飚在一篇探讨“可以是移民”(would-be migrants)的文章中,分析了辽宁某地希望劳务输出的普通人“等着出国”的状态。

这一状态的重要内容,就是一种将当下“悬搁”起来、在等待中渡过。

在项飚看来,这些潜在的移民虽然未必真的成为移民,但他们同样形成了重要的社会过程,这一过程一方面来自对当下巨大生活压力的感受,另一方面又来自对“搭最后一班车”去国外赚取“第一桶金”的期待和焦虑。

本文正是在上述意义上,将“悬搁”和“期待”关联在一起,突出两个概念在跨国经验中形成的咬合关系,认为它可以较好地解释医疗队的生活状态 。

从“征用”到“选择”:援坦医疗队员的“期待”

中国的医疗援外计划是在上世纪60年代开始的。向非洲派出医疗队、援助坦赞铁路等,是毛泽东的三个世界划分、以及后来的“一条线、一大片”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

1963年,第一支由24名医疗专家组成的援外医疗队被派到阿尔及利亚从事医疗援助工作。

此后,向非洲陆续派出医疗队,至今在非洲43个国家和地区都有中国医疗队在工作。

半个世纪过去了,中国援外事业经历了三次浪潮,驱动力已经由上世纪60、70年代的政治驱动,经历80年代开始的经济驱动,开启了社会驱动的时代。

在援外早期,援外医疗队的选拔是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是贯彻革命外交路线的重要力量 ,故队员的选拔是非常严格的:一方面,医疗队员需要较强的技术能力;另一方面,政治过硬亦是重要指标。和西方基于个人激励不同,中国当时处于全面政治化状态,高度的社会控制使援外成为高度稀缺的机会。

对一名队员来说,获得援外的机会,完成光荣的援外任务,将获得珍贵的政治正确性。国家正是通过这种非经济手段形成援外激励,来确保国家目标和援助质量。

以1963年中国第一支援外医疗队援阿尔及利亚医疗队队员的选拔为例,“医疗队以武汉(组建)为主,但也加入了北京、上海、天津这些医疗实力较强的地方的医务人员。

这样做主要是为了站住脚,怕被人家赶走。我们要走出去,从医疗、文化等方面援助人家,争取他们的支持。

根据当时卫生部下达的任务,选拔最先在武汉市和湖北省直属医院中进行。

首先是挑业务能力最为拔尖的医生,学历以大学本科为主,多是主治医师、科主任;同时,还要符合严格的政审条件,上溯三代都要无政治问题,平时工作积极,无任何医疗事故。

最终,选拔出一批政治过硬、技术顶尖的医疗专家赴阿尔及利亚从事援外任务。

正是因为援外的政治含义,使得当时的国家力量可以轻易调配强大的专业队伍。

在当时“政治挂帅”的大背景下,医生作为单位制中的个体是依附于国家的 ,选拔过程被动。

被选拔到援外医疗队是一种“特殊荣誉”,更无法拒绝,与其说“选派”,不如说是一种“征用”,个体很难抗拒,可以保证一批骨干的医疗技术人员被选拔到援外医疗队。

此外,参加援外获得的津贴在当时亦是一笔不菲收入,故当时的援外队员都积极相应国家号召,参与当时的援外医疗工作。

中国早期援外医疗队(除文革期间有所冲击外)因医术精湛,深受受援地区人民欢迎,尤其是援阿尔及利亚、坦桑尼亚、索马里等国医疗队。

文革结束后,中国援非政策开始调整,从之前的无偿的大规模援助转向互惠型援助,援外医疗队的规模及援助医疗点进行了缩减,医疗队的管理及奖助机制亦进行调整。

医疗体制的市场化改革,使得医生在执业过程中的政治考量变成了经济考量。

从国家到社会层面的一系列变化使得自上世纪90年代起,援外医疗队遇到了队员“选拔难”的问题,很多医生都不愿意参与援非。

老一代援非队员那可真算是极具奉献精神,但是现在人肯定不同了,我们也要考虑各方面的因素,权衡利弊,况且经济上的吸引力也没那么大,七八十年代的时候那时候钱值钱,援外津贴在那时候的物价条件下是很高的,但是现在可就不一样了。

JH医生的对比,主动将自己放在医疗队的“传统”之中,以前人的“极具奉献”区分自己的务实(“权衡利弊”)。

但同时,他又说前人的“钱值钱”,与现在“不一样”。相比之下,前人既“奉献”又“务实”,可谓“名利双收”,现在医生不情愿去,在他看来显然是很正常的。

JH队长也说

我们这些医生参加援外都冒着各方面的风险的,首先,我们省南部地区情况跟其他地区不太相同,我们这属于经济发达地区,医院里算上奖金肯定比2000多美元一个月的援外津贴挣得多,所以这些援外津贴对我们没有那么大诱惑力;其次是一个业务上的考虑,要知道,现代医学进展速度是非常快的,援外两年,都是在非洲这儿干些非常简单的医疗工作,技术基本是都荒废了,回国后还要重新拾起来学习;第三,援外期间,国内科室不可能空缺你的岗位,等我们两年后回国,原来科室很可能就没位置了。

……我们援外考虑的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家庭问题,自己援外两年,家里怎么办?

父母、孩子怎么照顾?

大部分队员的家属、亲人出于安全考虑,也不愿意让我们援外,我们援外前都要给家里人做长时间思想工作的。

JK队长的分析并没有历史维度,但对当下的认识却很有条理。

首先,他具体说明了现在的“钱”为什么“不值钱”:一个发达地区的医生,其奖金收入可以轻易超过国家提供的津贴。

其次,业务上的荒废让人不愿意离开,技术上保持竞争力对于一个职业医生很重要;第三,医院科室的微观环境也让人不能轻易离开;第四,也是最重要的,医生的家庭会受到较大影响。

四种考量都说明,相比以往,国家计划与个体意愿之间,不再是简单的支配关系,而是需要高度的配合才能产生协调行动。

四个问题基本都是每个医生参与援非前都要考量的,这使得援非医疗队员“选拔难”问题在各地区都普遍存在,使得国家不得不扩大选择范围。例如与临近市级单位交换医生专业指标、借调队员,或者降低对医生的技术要求或者对医生所在医院级别的要求等。

国家最重要的变化,当属各级卫生主管部门对援非队员的新承诺。

这些承诺由一二个省级机构提出,很快产生示范效应,如今各省的承诺已经大同小异。它们包括:组织休假、探亲,规定援外医生在晋升职称时,可优先参评,而且一般都会顺利晋升。

在J省,援外医生可以优先参与国际交流项目,援外期间地方主管单位也会优先协助援外队员解决工作、家庭问题。尤其是,援外医生归国后,一般会得到行政提拔。

大部分队员认为,参与援外所给予的优惠政策是吸引医生参与的重要因素,S省医疗队队长则明确说,职称晋升的承诺是最吸引医生参与援外的。

这点从医疗队员职称结构亦能观察出来,S省医疗队24名医生中,援外前中级职称(主治医师)的医生有18名,占到了总数的四分之三;而J省医疗队19名医生中,援外前中级职称的医生有10名,占到了约一半以上,且J省无主任医师(正高职称)级别医生援外。

在援外期间,大部分队员的职称都晋升了一级。

职称结构的分析是以2015年笔者田野调查时,在坦桑尼亚地区执行援外任务的全体医疗队员为例。

这些承诺,多半不会写在纸面上,而是通过一个个案例构成示范效应,让后来者有信心。当然,并不能否定“征用”时代个体的能动性,相反,那一时代的派出过程,同样是具体社会中的权力关系的产物。

但与当时不同的,今天的派出过程,是个体通过以往案例的示范效应,而产生的一种对国家力量的“期待”。

一旦这一晋升一再发生,那么即便并未写入合同,仍会鼓励个体做出去参加援非的选择。双方存在一种有道德约束力的“合同”,它既是自愿的也是强制的,既是算计的也是慷慨的,即在于一个对未来某种行动的期待。

它看上去是个人的,实际上是一整套制度、过程、交流、时空流动的产物,因此是集体的、社会的。借用莫斯的说法,这是一种延迟性的“集体期待”。

“困境”与“抱怨”:援坦医疗队员的日常话语

如果说援非医疗队的派出,只是再次印证了“期待”对于社会团结的意义,那么整个研究的价值或许不大。

但另一个现象,则促使我们考虑更为细致的解释,这就是派出人员在非洲的生活状态。

我们发现,这些脱离中国日常人事烦扰和家庭琐事羁绊的中青年职业人士,并没有像流行文化中常常描绘的那种职业医生那样——热情、敏锐、博爱、悲天悯人、适应力强、富有情调。

他们没有投入到异域生活,甚至很少有兴趣饱览非洲的自然风光。

恰恰相反,多数派出成员处于医院、驻地两点一线的枯燥生活中,生活单调乏味,彼此摩擦不断,甚至很多人出现心理问题,普遍产生了对在非洲生活的排斥,并集中表现在“发牢骚”上。

首先是关于非洲当地环境的,从工作环境到居住环境,医疗队员都有所抱怨。

工作环境是医疗队员们抱怨最多的,尽管在援外前队员们已经通过各种途径了解了工作环境的艰苦,但是大部分队员认为受援医院的条件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设施落后、物资短缺、医务人员素质差,是医疗队员对受援医院的主要评价。在他们看来,受援医院(除一家国家医院外)普遍不如一家中国乡镇医院。

例如,手术经常因为纱布、麻醉药物的短缺而不得不推延;手术中途突然停电、器械故障等也常需要队员自己想办法解决;一些中国医生诊治过的病人,由于当地护士没有执行医嘱或看护不当导致病情恶化甚至死亡;在手术和医疗工作中,中国医疗队员也常常客串护士的角色。

工作上的不分科问题也是医疗队员要面对的。坦桑尼亚地区大部分医院都简单分为外科、内科、妇科、耳鼻喉科、眼科、口腔科、影像科等,远不及国内同级别医院的细致程度。

中国医生们在受援医院多要跨专业的,甚至全科,有的要在与自己专业不符的科室工作。例如在J省医疗队中,消化内科出身JS医生要负责糖尿病门诊,兼管“消化内镜中心”胃肠镜检查。 

造成这种情况的另一个原因是选拔队员时没有选拔到合适专业的医生,例如J省援助的Mnzazinmo Hospital亟需消化内科医生,而J第26期医疗队只选拔到了神经内科医生,只得由神经内科医生承担消化内科的工作;而队员们抱怨,这种专业不对口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本专业技术生疏,回国后需要重新熟悉专业工作。

除了对工作环境,对生活环境抱怨也很多。

S省医疗队身处贫瘠的坦桑内陆地区,生活环境差。

在医疗队员眼中,他们所在的城市与繁华相距甚远,简直就是一个落后的乡镇。

第一次看到居住地时更让他们“心凉了半截”,两个农家院坐落在尘土飞扬的道路旁,生活条件“甚至不如中国西部农村”,简直是“被遗忘的角落”。

房屋年久失修,设施陈旧,停水停电频繁。

J省医疗队虽然硬件较好,但队员普遍认为生活很不方便。

驻地位于距离大陆40公里的桑给巴尔岛上,以旅游业著称,几乎所有工业品都要进口。

很多用品无法购买,只能托人从国内带来,或者到坦桑大陆采购。

同时,这里也经常停水停电,驻地曾经连续停水三个月,使得日常洗漱成了问题,甚至造成了一些队员情绪波动。

第二是关于坦桑尼亚政府的抱怨。

办事效率低下、拖沓、工作马虎草率,是医疗队员对坦政府部门的普遍印象。

J省医疗队队长多次强调,在当地办事远比国内想象的困难,政府工作人员会把一些很简单的事情拖延很长时间,并且还常常因为马虎出一些低级错误。

在他们看来,不能指望去一次政府就能把事情办下来,很多时候都要队长和翻译一次次的去催、一次次去督促,甚至有些时候要采取一些特殊“策略”和“手段”。

S省医疗队员最主要的抱怨莫过于当地政府的 “言而无信”。

例如,医疗队的医疗物资清关费用本应由当地政府支付,但是由于坦桑政府财政困难拒绝支付,这些物资被扣在海关长达两年,使得医疗队无药可用,连队员生病也只能吃过期药。

同样,医疗队驻地租金本应由受援医院承担,却也因为财政问题产生了纠纷。

因此,在医疗队眼中,坦桑政府交涉繁杂、效率低下、信用缺乏,无法跟国内相提并论。

第三是对中方后勤工作的抱怨。医疗队员抱怨住宿条件没有改善,一些日用设备没有人维护更新,甚至连油盐酱醋日用调味品都要队员自己想办法解决,似乎身处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国内国外人员都无人问津,连驻地的邻居都不知道他们是来“援助”的“中国医疗队”。

而在工作安排上,很多医疗队员认为援外医疗的目标不明确,自己就像是过来补充医院人手的,而当地医院最急需的设备、药品却不是援助的重点,这直接导致派出医生与援助设备不衔接,自己的价值没有充分发挥出来,每天在受援医院都从事一些简单的医疗活动,而援助的一些设备物资却一直在闲置。

医疗队员普遍认同欧美医疗团队的援助模式,即团队自带器械、药品,专门就某一种疾病有针对性的进行医疗援助。

此外,有的医疗队员认为主管部门管理过于细致,对于援助成绩的要求过快过高,一些医疗援助项目刚提出就要求作出成果,一位医疗队队长说到:“国内就不知道这边情况,他们不知道在非洲办成一件事情有多不容易”。

就像所有跨国经历一样,不适应、不方便、不习惯随处可见,难以克服。但将所有问题都归咎于自身之外,本身可以说明了对环境的不认同,希望将当地生活排斥在自己的生活之外。

首先,很少有人主动去克服那些并不难克服的障碍,抱怨居住条件差的队员,很少会主动打扫、主动修缮,认为“反正在驻地待不长久,让下一届队员来做吧”。

刚抵达坦桑时,队员们满怀热情投入工作中,经常想办法克服各种限制,但时间的推移,队员们越来越不愿克服工作上的障碍,将困难更多地归咎于客观条件。

有的队员连日常工作也是随意应付:上午到医院转一圈,随即回到驻地,像是在“混”日子。

他们不喜欢这里,也不想改变这里,希望“熬”到援外结束。

其次,对于个人和财产安全有高度的关心。

医疗队大部分队员都不愿意一个人出门,对治安事件十分敏感。尤其是医疗队队长,将安全视为头等大事,几乎每次队内会议都会反复提到“安全”问题。

而中方管理人员对安全则进行了极为严格的规定,例如 J省要求队员每次出门必须两人以上,并向队委打招呼;接待外籍人士必须在会客室进行;游泳、外出取款都要三人以上同行。

S省医疗队则规定,全体队员的护照统一放在队部,由队长保管;队员外出必须两人以上同行,队员下班后尽量在驻地安全防护范围内活动,夜间避免独自活动,坚持坐车上下班,尽量减少步行外出等。

两省驻地则均进行了严格的防盗防入室设置,铁栅栏林立,平时大门紧闭。

有关安全问题,从省级主管部门到医疗队队员,各方意见高度一致。

但实际上,医疗队除了一次严重车祸之外,从未发生过大的安全问题,但这一意外同样被归结为安全工作没有做好。

医生在坦桑尼亚有很高的声誉,中国医生尤为如此,中国的小商贩遍及东非各大城市。日本、美国的职业人士在这里自由活动,也从未出过什么“安全问题”。

也就是说,来自社会的危险很小。小偷小摸、行骗这样的小问题所造成的财产损失也有限,很难达到威胁人身安全的地步。可以说,人身和财产的“安全”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想象之上。

这一想象的基础,在于自身生活和当地生活的疏离,以及对当地人的陌生和恐惧,是一种将驻地外在于此地的努力,即一种“悬搁”。

第三,特别强调自己与当地人的差异。一位医疗队长多次强调“当地人”与“中国人”行事逻辑上的不同,“他们”办事拖拉、懒散,他们的技术手法与我们不同。至于为何不同,则很少去评论。

生活难题固然是真实的,的确与派出人员在家乡的生活差别巨大。

但这些困难同样是社会建构的,是对援非状态的表述。

有趣的是,这种表述并不少见,在我们的访谈里,在援非医生钟日胜的获奖报告文学《非洲小城的中国医生》里,在中国媒体的宣传品里,医疗队员都将中非差异作为一个重点。

卫计委官员甚至多次强调,对派出人员有所“亏欠”。

这一切都说明了,派出人员认为自己是地地道道的“外人”——

对于坦桑尼亚如此,甚至对于援非医疗队也是如此。

我们说“外人”,并非说队员心散、不认同国家目标。

而是说,派出人员认为自己的“真实生活”外在于派出行动。

后者是暂时的,在自己的生活轨迹中是异于常态的、无需维系的。也就是说,派出行为背后的那个“合同”,那个对未来的“期待”,只包括来过非洲,并不包括在非洲做了什么,除非出了“事”。这同样也能说明,为什么会出现援外设备闲置、派出医生与援助设备不衔接、个别援助建筑迅速成为危房等“不可思议”的现象。

“困境”中的“悬搁”:援坦队员的日常生活状态

抱怨困难建构了一种与非洲的距离,这可以被称为“悬搁”——即对进入具体生活的排斥,希望自己能“悬”在具体的社会情境之上,只保持最低限度的接触。

队员们会降低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只有最基本的需求受到威胁时,才去采取办法,医疗队员们自学做菜,自己种地,养繁殖能力强的兔子为食品,准备设备发电用电。同时,队员们基本都不愿意去主动接触当地社会,下班之后就一直在驻地,几乎不会走出驻地半步。大部分人认为没有接触当地社会的必要,甚至有队员援外两年,连驻地附近的街道都没逛过。

例如SH医生说自己也觉得日常生活挺封闭无趣,但是跟当地社会人也没什么过多联系的必要,平常的生活就是上午在医院,下午回驻地看电视,很少出去,现在就是在等着援外结束。

这是一种“悬搁”状态下的“时间感”。大家觉得时间太“慢”了,恨不得早早结束。J省医疗队驻地客厅有个按周排出的两年时间表,每过一周就划掉一周,很多队员们认为,每周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看时间表又划掉了一周。有的S省医疗队员说,刚援外的时候觉得时间太难熬了,回国遥遥无期让他们感到十分沮丧。另一种“悬搁”状态下的时间感表现为很多人生活在“北京时间”里,闲暇时间只看央视四套和本省的卫视节目,一到下午就立即与家庭保持密集的网络视频通话。对于所在国本地新闻,对于浩瀚的网络信息,多半人没有兴趣。
最能说明悬搁状态的,恐怕就是无处不在的队员之间的小摩擦。几位队长都认为,自己的主要工作精力,都集中在防止和调解队员们的矛盾上。两支医疗队为了避免队员们闹矛盾制定了一套繁琐的规定:S省医疗队不允许队员们一起开伙,只能各自做各自的饭;J省医疗队所有队员都来自于省内同一个城市,在非洲驻地的房间在出国前就分配好,每个房间内的设施都一样;给队员配备厨师,菜谱在征求大家意见后是固定的。连队员们吃饭的顺序也都是固定的,这都是为了防止因为生活上的琐事闹矛盾。但即便在如此细致的规定和管理下,队内矛盾依然存在,而导致矛盾的原因基本上也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如生活中的口角、工作上的安排、医药物资的分配。队内矛盾在很多援外医疗队中都存在,参与援助尼日尔医疗队的钟日胜医生在自己的书中提到,本来是放在国内都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情,可是放在这里却成了导火索,有队员因为多征收几角钱的伙食费吵架、有队员因为打牌吵架,甚至还有队员因为看电视剧产生矛盾而好几天不说话……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变得敏感而脆弱起来,似乎每句话都会招来不必要的联想,逐渐的,大家说话也少了……有个别的人变得特别的孤僻敏感,独来独往 [16]。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矛盾?为什么身怀救死扶伤绝技、看惯人间悲欢离合的“大男人”们,会扎在一起闹小脾气?为什么闹矛盾几乎成为每个医疗队最常见的问题,以至于避免和调解矛盾成为队长的最主要工作,迫使主管部门制定出心细如发的规定?队员给我们的解释是两个:第一,大家并不在一个单位;第二,生活很无聊。这两个解释都很有效,也很真实。正因为不在一个单位,才认为没有必要维持长久的关系,可以将彼此的怨气发泄出来。这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关系很不同,后者需要很大的忍耐力和宽容度。换言之,队员一致认为,目前的状态是暂时的、非常态的,对人生是不重要的,一切都会随着归国而烟消云散,我只是“悬”在非洲而已。
就像一根针落地的声音反衬出环境的极端安静一样,因鸡毛蒜皮的小事而闹矛盾并成为生活的主题,反衬出医疗队处于极端“悬搁”的生活状态。“悬搁”——这种试图超越社会化的努力——注定无法真正实现,人还是要生活在社会中。即使像医疗队这样,主动将自己的社会生活限制在最低限度,人和人照样要见面,照样要有你来我往。与其说“闹矛盾”是原子化的后果,不如说“闹矛盾”是社会化的努力。大量的小矛盾说明了,由那个个体与国家之间的“集体期待”而产生的“悬搁”,出现了不可预后果。就像要克服引力跳跃一样,试图“悬搁”于社会之外的人,不断被社会拉回现实,小矛盾就是社会化的初级形态。
除了队内矛盾频繁,另一个反衬“悬搁”状态的就是普遍存在的心理问题,也是医疗队员在非洲生活、工作中所面临的一大难题。用钟日胜的话说,队员们长期在非洲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工作,面对艰难的条件,身心疲惫,加上工作繁重、矛盾积累且无法调节、生活枯燥寂寞、思念家乡亲人等因素,容易产生心理问题,从他自己到众多队员都出现了抑郁、焦躁、失眠等症状 [17]。在援坦桑尼亚地区医疗队中,这种情况也并不少见,S省医疗队队长作为精神科医生,很容易观察到一些队员出现了心理问题,如焦虑、抑郁等,而他自己也出现过长时间的心理焦虑和失眠现象。S省队员也存在着心理敏感、焦虑、抑郁的现象,有队员在访谈时一谈及自己的家人就非常激动,一直哭泣。心理问题正是这种“悬搁”状态所产生的后果,而心理问题的产生也恰好表明“悬搁”状态是“反社会性”的,随着队员们回归正常的社会生活,这种“心理问题”也将不复存在。
“悬搁”状态是一种集体的“反社会性”行为,它反映的是医疗队队员的“期待”对象并不在身边,而是抽象的国家和遥远的家人。首先,医疗队员是在“国家动员”下选择援外的,大多数都是“勉为其难”,除了少数躲避人事烦扰到非洲“休假”的人之外,多半对于“援外”的期待则是国家给予的交换条件(诸如职称、薪酬),这使得医疗队员在援非后期普遍工作动力不足,甚至生活动力不足,产生了疲倦、乏味、抑郁甚至不满;其次,医疗队员的集体期待来自于与“国家”的交易,互动的主体是“国家”,“国家”的具体化形式为省一级主管部门与当地主管单位(使领馆、经商处),而不是非洲当地社会,因此几乎没有人主动学当地语言、与当地人交朋友,因为他们都不是有社会含义的互动主体;而“国家”的期待则是医疗队员能圆满的完成援外医疗任务,也不包括队员在非洲的“社会化”,故在涉及医疗队管理的十多部规定中,涉及最多的是队员安全、财物管理和外交纪律。如果说医疗队员们的集体“期待”形成了对外界“社会”的排斥,而“国家”的“期待”则是在制度、空间角度塑成了对当地社会的隔绝,双方的“期待”都促成了这种“悬搁”状态的形成。
一个反例——JX医生的例子恰好说明了“悬搁”与“期待”的紧密关系:JX医生是J省医疗队的中医针灸医师,在受援医院开展的中医针灸门诊非常受当地人欢迎,因当地人所患的大部分所谓“疑难杂症”通过廉价的针灸门诊即可治愈,故当地人称针灸为“chuku”即“神奇的针”,日均门诊量能达到近50人。JX医生是国内针灸学硕士出身,来自东部三甲医院,医术精湛,能应对日常门诊的大部分病例;此外,JX医生的语言能力极为出众,不仅英语流利,而且在非洲学会一口流利的斯瓦里希语,不用翻译就能与病人交谈。JX医生说自己很喜欢外语学习,语言作为工具也让他受益颇多,极大的帮助了门诊工作,他也与很多当地医务人员、居民建立了友谊。来当地援助的一名英国志愿者在跟随他学习针灸,也让他颇有成就感。此外,他自己对当地社会也非常有兴趣,他的博客上记录了许多当地社会的风土人情。对于JX医生来说,来援非不仅仅是完成日常门诊任务,他试图让中医在当地社会发挥更大的效用、产生更多的影响。
像JX医生这样的“反例”非常少见,但恰恰是说明了“期待”与“悬搁”之间的关系。如果个人仅仅是以“国家期待”为主体而进行的互动,那么“悬搁”在非洲社会似乎是必然的。只有超脱国家的“期待”,才会产生超脱“悬搁”的状态,像JX医生那样。徐小丽讲述了几位来东非开诊所的中国医生,他们为了经济目的在东非行医,在当地社会如鱼得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改善了当地的医疗体系[18],这就与“悬搁”状态下的医疗队队员形成了对比。
结论与讨论
中国援坦桑尼亚医疗队在受援医院援助效果明显、贡献巨大,有力的配合了我国的外交工作,其艰苦奋斗的精神和无私奉献的品质也感人至深,已成为中国援外工作的标志性成绩。本文无意挑战这一成绩的价值,恰恰相反,本文希望通过日常生活的分析,展现医疗队取得这一成绩所支付的不为人知的代价。
本文认为,“悬搁”的状态是中国医疗队在坦桑尼亚地区工作、生活时普遍存在的状态。表面上看,这种“悬搁”的状态来自于医疗队制度造成的“制度性隔离”,而从根本上讲,则源自于医疗队员与“国家”互动中双方的期待,其他队员并非这一互动的主体,当地社会也不是。正是因为队员基本同抽象的国家、遥远的家人互动,以至于他们选择“悬”在当地社会之上,“搁”在此时此地之外,形成了封闭的环境、无聊的生活、抱怨的习惯,甚至影响心理健康。身边的人由于并不构成互动主体,无法纳入“社会化”范围,以至于在狭窄的空间里缺乏最基本的信任机制,一点点接触都可能产生摩擦。
但是,我们无意论证医疗队队员只是一个个原子化的个体,也无意论证队员是以个体化的形式与国家互动的。相反,队员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有道德含义的社会之中的,只是他们互动对象是国家和家人而已。他们的“悬搁”状态是集体性的,由共同的原因导致共同的行动,即与遥远的家人保持密切的联系,与抽象的国家保持有信任的“期待”。形式上,每个队员分别与国家互动,逻辑上,双方则有着共同的知识。这些知识并非个体之间交易的结果,而是集体的期待,因此它仍然是集体性的,且因互动的延迟性而构成有道德意义的社会团结。
正如莫斯的“礼物”研究[19]所揭示的,人与人、人与组织、组织与组织之间的你来我往、投桃报李,既是算计的,也是道义的。既需要利益驱动,也需要参与者的认同和情感。社会团结固然需要强制力和利益计算,但仅凭这些是无法构成团结的。
这一针对坦桑尼亚医疗队的个案研究,有助于理解其他医疗队状态和整个援外机制,乃至在一般意义上中国当下正在发生的大范围、高强度的跨国流动。“社会”与“空间”的措置、短暂性与延时性的交织、算计与情感的共生,以及这些情境下的焦虑、无聊、封闭、紧张、口角、抑郁、时间感等等,都形成了中国人跨国经验的重要部分,也都可能通过“在悬搁中期待”而得到解释。因此,援非医疗队的“期待”与“悬搁”,无疑会增加我们对于日益增多的中国人的跨国经验的认识。


责任编辑:万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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